斯泰凡·厄埃先生画得很慢,他显然服膺“慢工出细活”的信条。在他的画笔下,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中的人物、场景、风光都生动感人地展现在我们眼前。我去过伊利埃——贡布雷的原型小镇,看到厄埃先生画得那么细腻的圣伊莱尔教堂、莱奥妮姑妈家的房间和花园里的铁条桌,以及小镇周围的景色,都感到格外亲切。
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共分七卷。其中的第一卷《去斯万家那边》包括“贡布雷”、“斯万的爱情”和“地方与地名:地名”三个部分。第二卷包括“在斯万夫人身旁”和“地方与地名:地方”两个部分。厄埃先生从上世纪末着手编绘《追寻》漫画本,完成第一卷的“贡布雷”和第二卷的“地方与地名:地方”这两部分后,出了一个版本。那就是2006
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漫画本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的翻译蓝本。
眼下的这个译本,相当于厄埃先生迄今为止完成的全部工作,其中包括了除“在斯万夫人身旁”之外的前两卷所有内容。也就是说,整部七卷本的小说,尚剩五卷有待厄埃先生继续改编绘图、细细打磨。
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作为七卷本的长篇小说,它的长是毋庸置疑的。那么它是否冗长呢?这就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了。作为一个译者,我的感受是“译前觉是,译后觉非”。翻译是最精细的阅读,我在第一卷译序中写过这种“觉非”的感受:“每译几段,我总会预感到前面有美妙的东西在等着我,那些无比美妙的东西,往往有层坚壳裹着似的,要使劲(常常是使出浑身解数)打开壳,才会惊喜地发现里面闪光的内容。”
但这种美妙,即便小说中的原型人物也未必欣赏。普鲁斯特年轻时,经常出入上流社交圈的沙龙,是沙龙女主人眼中可爱的“小马塞尔”。第一卷出版后,普鲁斯特送了一本到德·舍维涅侯爵夫人(comtesse de Chevigné)府上,事先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侯爵夫人恼羞成怒,终其一生不肯打开书来看上一眼。
作家、编辑,也未必欣赏。第一卷迟迟未能出版,一个受命审读的作家说:“这部七百多页的稿子简直不知所云。它到底在讲些什么?它要把读者带到哪儿去?——我只能说我一无所知,无可奉告!”另一个出版社总编说:“我这人可能是不开窍,我实在弄不明白,一位先生写他睡不着,在床上翻来覆去,怎么居然能写上好几十页。”普鲁斯特在给朋友的信上激动地说:“你把精神生活的体验,把你的思想、你的痛苦都浓缩在了(而不是稀释后加进)这七百页文稿里面,那个人手里拿着这文稿,却不屑一顾,还说出这种话来!”
那么,小说到底好在哪里呢?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。我仅从译者的角度,谈一点个人的印象。
普鲁斯特说他写的是一本“大书”。他在第七卷中写道:文学写的就是真正的生活,或者说唯一完全真实的生活——不仅是自己的生活,而且是别人的生活。主人公从贡布雷的家出去,有两个“边”,也就是两条路。斯万家那边(去斯万家的路)意味着布尔乔亚、爱情(或者说情爱,包括异性恋和同性恋)、音乐。盖尔芒特家那边,意味着贵族世家、社交、绘画和文学写作。最后,两“边”交织在一起,作者就写出了这本“大书”,这本把他精神生活的体验,把他的思想、他的痛苦都浓缩进去的“大书”。
他常说的一句话是:Allons
plus
loin(让我们走得更远些)。他写的各式各样的人物、社交场(沙龙)的众生相、人性的弱点,乃至静物、景色,都让人有“写尽”之感。即便是写一杯椴花茶,写家乡的一条河流、一池睡莲,都写得那么精彩、那么美妙。比如说,读到写静物或景色的段落,我会想起柳宗元的《小石潭记》,想起张岱的《湖心亭记》,虽然语言截然不同,但是那种隽永的风味,却是相通的。小说中,不同的人物说不同的话,这种声口毕肖的高超本领,使我想起《红楼梦》。他写临睡前母亲给小马塞尔朗读乔治·桑的小说,写马塞尔去剧场看拉贝玛的演出,写凡特伊的小提琴钢琴奏鸣曲和七重奏,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“新颖的美”,都让我眼前一亮,心中充满感动。第一卷第二部“斯万的爱情”,写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从萌生到式微的过程;所谓爱情的嫉妒,真是让他给写绝了。即便是写同性恋(如第四卷开头写夏尔吕男爵和裁缝絮比安的初次相遇),也写得那么出色,以至于柯莱特要说,写同性恋没人能比普鲁斯特写得更好了。他写勒格朗丹的snob(附庸风雅),常能使我发出会心的微笑。他对地名瑰丽的联想,令我惊叹,让我陶醉。他写大作家贝戈特,写大画家埃尔斯蒂尔,都让我感叹大手笔确非常人所能企及。是的,他写得很长,但他写得这么丰赡,这么细腻,这么从容,甚至这么幽默,我只觉得读这样的文字是享受,只觉得这样的长句不仅是必要的,而且是异常精彩的。
这部小说,什么都不缺,只缺一样东西:扣人心弦的情节。他无意于此,不去跟大仲马他们争这个活计 :)
让那位“不开窍的”总编弄不明白的那几十页文字,全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么无聊。
整部小说开篇的四十多页文字(相当于漫画本第3
页至第17页的内容),展示了整部小说独特的写作手法,正如普鲁斯特所说:“这是一本非常现实的书,不过,为了模拟不由自主的回忆,在一定程度上借用了回忆往事的形式,从而使它有了优雅的形态,有了茎秆作依托”。
众多人物、地方(他们或它们,会在以后的各卷中出现)在小说的屏幕上一一掠过:人物有爸爸妈妈、外婆和她的两个妹妹、女仆弗朗索瓦兹、斯万(在他身上,所费笔墨较多,为后面的“斯万的爱情”做了铺垫)、姑婆、莱奥妮姑妈,甚至热纳维埃芙·德·布拉邦(盖尔芒特家族传说中的先祖);地方有巴黎、贡布雷、巴尔贝克、冬西埃尔,甚至威尼斯。
而那些“金句银段”,则已经显示出普鲁斯特文字迷人的风格。有好些段落,或以哲理的意味,或以温馨的情致,令我折服,让我难忘。例如:一个人睡着时,时光的系列围绕在他周围;一旦这种排列发生混乱,记忆犹如高处伸下的援手,把他拉出这片虚无的泥潭(把常人朦胧的感觉,用清晰的、带有哲理意味的语言表达出来,这是作者常用的叙述方式);主人公“我”睡觉前等待妈妈的吻(很动人的段落);斯万的来访(在长句的基调上,添上轻快、风趣的笔致);妈妈坐在我床边朗读《弃儿弗朗沙》(又一个充满温情的段落);当然还有那个有名的玛德莱娜小蛋糕的一大段。
有好些句子,则是我心目中的金句。例如:“习惯,是位灵巧而又姗姗来迟的协调大师”,“我们的社会形象,是他人思维的产物”,“往事隐匿在智力范围之外,在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,在某个我们根本意想不到的物质对象之中”,“这一物体,我们能在死亡来临之前遇到它,抑或永远都不能遇到它,纯粹出于偶然”,“一切的一切,形态缤纷,具体而微,全都从我的茶杯里浮现了出来”。
一位失眠的先生,在床上想了这么多,写成精彩的四十页文稿。这说明了什么?说明这位先生是个真正的大师。
大师的作品,通常都是难译的。
这部小说的翻译,首先难在句子的绵长、句法的精微。全书中有三分之二的句子超过5
行,有四分之一的句子超过10 行,最长的句子有394 个法文词、2417
个字母。至于一环套一环的从句,经常出现的同位语、插入句,以及让译者绞脑汁的代词、介词等“小词”,更会使你永远有“一山放过一山拦”之感。
而真正的难处,有时几乎是“只可意会不可言传”的。例如(还是只能选可以言传的例子:)),全书第一句是 Longtemps,
je me suis couché de bonne heure. 其中的longtemps
是long(长)和temps(时间)的组合词。放在逗号前,短而干脆,但它的意思既不是“长期以来”,也不是“很久以前”。现在我译成“有很长一段时间”,意思对了,结构却很松散。这第一句,据说普鲁斯特是在反复修改了二十多遍之后才定下来的。我看到过其中四个不同“版本”。说句当不得真的话,longtemps
译成文言文的“久矣”,倒有几分像。
第二卷的书名,原文是A l’ombre
des jeunes filles en
fleurs,其中有三个关键词:少女,如花一般,在……的影子下。曾见过的中文译名有“在簪花少女身旁”(簪花,无端让人产生古代仕女的联想),“在少女们身旁”(“简洁”到略去了“如花一般”的含义)等等。为找一个恰如其分的译名,岂止“一名之立,旬月踟蹰”。第二卷我译了两三年,就断断续续踟蹰了两三年。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较为合适(至少我这么认为)的译名:“在少女花影下”。一旦找到,却又觉得稀松平常了,这正是所谓“看似寻常最奇崛,成如容易却艰辛”。
翻译普鲁斯特,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寻寻觅觅,搜索枯肠,时而痛苦,时而欢欣的过程。
周克希
2017 年初秋